女 #
阿霞 #
阿霞胖了许多,她的五官和从前一样,但是人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她剪了一头短发,穿着一件低领的真丝短袖,白乎乎的身上、手臂上,好像到处都在出汗。她看上去很平和。
“有人向你求婚吗?”
“当然有过,是很美好的经历,每次都让我很开心。”她慢悠悠地说,“感谢所有向我求婚的人。”她开心地笑了。
“可以说每次有人向我求爱我都答应了,每次我都说好,这其中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但我更相信那些成功的经历。我觉得我终究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她笃定地说。
“男人的天性就是他们希望有更多配偶,所以还能要求他们怎么样?我现在开始更加尊重那些能够把持住自己、对自己的女人忠贞的男性。”
“谁都知道男人是挣钱主力,大家都称赞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但正是因为忙于挣钱,他们跟妻子孩子相处的时间也就更少。所以男人最大的作用就是付账单,就没了。”
“男人们,怎么说他们呢,对,他们更弱。成天就坐在沙发上看足球,既然你更强更聪明,那就你上好了。女人应该是弱势的一方,否则大家就不会把她当女的看了。”
阿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比身高,她站到某个白色的贴在墙上的字母下面,说:“来看看我有没有这个字母高。”
“如果现在我面前是万丈深渊,那我就会跳下去,然后就爱怎样怎样吧。我突然能看见咱们的世界和与之平行的另一个世界。也许我是看见了灵魂的煎熬,背离上帝会逐渐导致人的死亡和自杀,最可怕的就是一步一步走到最后的终点。”
“我的成就啊,就是我的女儿。这就是我的成就。”阿霞开心地笑了,“我感谢上帝赐给我的这份礼物。还要感谢几个人……就是当初参与了的那些人。”
说到儿时的梦想——英语老师。
“孩子们,我不当老师你们太幸运了,否则你们会很倒霉的。”阿霞笑得不行。
“我大学是在普斯科夫的师范学院上的,在那里租房子,还打两份工,整整两年都是这样连轴转。那里有非常适合从事我的专业——也就是考古。”阿霞用夸张的语气说,“成天挖啊挖啊挖啊。我的考古发现是小孩的拖鞋。小娃娃的鞋,能追溯到1400s,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就有小孩拖鞋了。”
“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在经历残酷的社会分化,教育是能让不同社会阶级的人流动的阶梯,但我们一旦停止教育,就相当于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了玻璃天花板。所以说苏联时期还是有好的方面,那就是教育。”她说,“上升的阶梯永远都存在。”
“我觉得阿芙乐尔号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为象征存在,大家最爱的革命象征。它算是那段历史的催化剂。我反对革命,因为革命总是会摧毁普通人的生活。”她说话的语速又恢复到和炮弹一样,“我有个理性的建议。俄罗斯能不能先搞点建设,然后再进行下一次革命,现在我们还是什么建设都没搞呢。”
阿霞站在一个炮台边。
“我如果够高,我会这样的。”阿霞掂起了脚,用手去捂炮眼,但她不够高,只能勉强够到炮台,“我不会去堵枪眼,但我会阻止他们开炮。”
“活在当今这个时代,脸皮必须厚一些,要有自信,而且要时刻准备在前进的道路上推搡别人。这个是谁都逃避不了的,所以要适应,大家都必须想办法适应这个社会。”
“请问你活着主要是靠理智还是情感?”
“我是靠自由。我现在内心是完全自由的。所以我的理智和情感在不断地追求一致。我们现在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个非常好,也就是说我们无论何时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永远都可以把握和创造自己的人生。”
“我正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但是途中经常会遇到很多诱惑,所以很容易偏离正轨,就好像去了路边森林。”
“也许森林里的确有果子,会有收获,你说是吗?但对我来讲不是,我就应该沿着我的这条路走下去。如果一个人不只是在肉体的层面上生活,还上升到了灵魂高度——如果的确达到了精神上的高度,那无论你是怎样的人,身处何方,就都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简单说就是要远离空虚,让自己充实。”
阿廖娜 #
阿廖娜比21岁时胖了,眼皮有些下垂,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她的刘海看起来好久没剪了,挡住了眼睛。她又怀孕了。
“有些人非常害怕死亡,但死亡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跟格拉去了俄罗斯,他在那边找到了工作。所以我们在格鲁吉亚这里的东西都卖了,因为反正要移民了,以为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的老公格拉说:“我们先去了斯塔夫罗波尔,然后又去了布琼诺夫斯克,在那里我找到了工作。然后去移民局,我告诉他们我是俄罗斯公民,所以想让我妻子也入俄罗斯籍。结果他们跟我说,‘你就算是从非洲带来5个老婆,这5个老婆都能入俄罗斯籍,但格鲁吉亚国籍的,我们不给入俄罗斯籍’。我说你们有没有文件,结果他们说这个是不成文的规定。”格拉气愤地说,“我又想用钱贿赂他们,但还是不行。”
阿廖娜说:“就算出生在俄罗斯又怎样,我是俄罗斯族又怎样?所以我既丢了格鲁吉亚国籍,也没拿到俄罗斯护照。”
格拉说:“那时正好赶上俄罗斯和格鲁吉亚关系不好,萨卡什维利搞各种诡计小动作。”
“5年前这里开始大兴土木,一开始当然是在第比利斯,后来鲁斯塔维也开始搞建设。现在什么都有,水电煤气都有。到处都在建新东西,在发展。”
现在她老公在格鲁吉亚的巴统地区建房子。
“我叫他共产主义者,每天7点就起床,8点就开始工作了。虽然那里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他也肯定会到,而且很自豪。”
格拉说:“每次看到自己建造的东西我都很高兴。旅馆、超市、药店,还有好多其他的。太美了。”
“我总是跟他说,说如果我们每天都是一整天呆在一块儿,估计早就离婚了。我们现在是通过电话说话,得我给他打,他都想不起来给我打。”
“你们家谁说的算?”
“当然是格拉。”她说,“但有的事我也能做主。”
“我们曾经犹豫过,也怕过,但后来去看了一位很好的专科医生,他说一切都正常。我看着宝宝心想,这真是我的孩子吗?医院的人问我要不要抱孩子,我说好啊。”
格拉说:“宝宝现在一切正常,而且我们马上又要有女儿了。”
“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记者问:“那要怎么活着呢?”
“要活在当下。我平时很少做梦,但不久之前我梦见了十字架,梦见有人扛着十字架,很大的那种。我记住了这个梦,还去查这个梦有什么寓意,是不是看到了十字架就证明我马上要死了。但又发现那天梦不准的,所以就不在意了。”
“俄格战争时俄罗斯指责格鲁吉亚,格鲁吉亚又指责俄罗斯,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先发起的。飞机飞得很低,但也不知道是哪国的飞机。还有轰炸,第31号飞机工厂被炸了,就在我工作不远的地方,能听见玻璃都碎了。不知道政府为什么这样做,反正受伤的不是他们自己,是人民。如果他们自身也受到了影响,那也许下次他们就会多考虑考虑再出手,不会就这么鲁莽招惹对方开战。”
“为了不犯错,我想所有事都做正确,不想以后为以前的事感到愧疚。”
“我从政府部门拿到申请俄罗斯国籍被拒的文件时,文件上写着‘阿扎耶娃·阿廖娜,出生地,俄罗斯,申请被拒’。”
“我不能说自己处处都很成功,比如嫁人嫁得好之类,不过家庭方面我的确挺成功的。”阿廖娜满意地说。
“现在这代人,不管别人怎么说,还是会按自己的来。就像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事。”阿廖娜说。
娜斯佳 #
娜斯佳仍然很美,她染了红发,显得非常知性。她穿着一条白色的低领开衫,脖子上戴着银色的项链,耳朵上戴着银色的耳环。娜斯佳结婚了,她的老公就是7年前采访时那家咖啡店的老板。
“一开始我很——怎么说,到不能说怕他,就是在他面前很害羞,也许有年龄方面的原因,他比我大很多。他让我有安全感。”
暴乱中她老公开的咖啡馆被烧毁了。
她瞪着眼睛:“我们当时真是震惊了,早晨出家门,然后就看见店被人烧了,玻璃也都碎了。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干?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我很清楚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接下来还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我老公说我们最好还是搬去别的地方,因为那时我怀有身孕,当时真的很可怕,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毕竟在这边生孩子要安全很多。”
现在娜斯佳住在俄罗斯南部城市克拉斯诺达尔。
“你为什么选择来这个城市?”
“其实不能说是我选的。”她笑着说,“只能说是我老公选的,我也同意了。或许来这里也是因为这里跟吉尔吉斯斯坦有相似的地方。不远处就有山,也有大海。”
“生孩子以前跟有了孩子之后生活是天壤之别。我现在不上班,是全职主妇,只在家照看孩子,所以对我来讲孩子是第一位的。”
“这套房子是你的吗?”
“不是,是租的。”
“我以前想着要为国家做贡献。”她说,“但经历了吉尔吉斯暴乱之后,这种感觉好像就不那么强烈了。”她笑了,“我知道大家都说祖国什么的,但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呆在能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最起码不会觉得明天都生死未卜。”
吉尔吉斯的社会稳定是由两个军事基地维持的。
关于她21岁时的有关911的言论。
“现在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了。”她笑着摇头,“如果我以前那番话伤害到了别人,那我想向他们道歉。”她看着镜头,过了几秒钟,呼了一口气,缩了缩肩膀,“当众道歉不那么容易呢。”
“我所有的家人和亲戚,还有朋友和熟人,都还在吉尔吉斯斯坦,可以说我整个前半生都留在那边了。”
“那你以后不打算回去了?”
“我觉得不会了。”
“你富有吗?”
“是啊,我很富有。”
“你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没有。”
“但是我有老公和孩子,还有父母。”
“我觉得人们首先要从自身改变,然后再来要求政府。俄罗斯这里好多人总是希望政府能包办一切,我对此感觉挺不可思议的。那些人成天到处上书抱怨,其实他们自己都不去努力发挥自身潜力,就只会怨政府怨社会。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其实这些人倒让我想起来苏联时的情形。”
卡佳 #
卡佳剪了短发,看上去很清爽,她带着棕框的眼镜。
“有一句谚语大家都知道,但很多人都忘了后半句,就是‘人老了很伤感,但年轻时也不美好’。”她笑着说,“关于前半句‘老了很伤感’我还不知道,现在想这个还太早,等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但后半句关于‘年轻时不美好’的部分,遗憾的是我很赞同。我很高兴自己人生不美好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跟那时相比,我觉得自己现在正常多了。”
卡佳仍然和妈妈住在一起。
“我们俩就好像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互不相干,但现在我们终于有了这样的感觉,就是我们俩是亲密的人,而不是不相干、经常吵架的人。”
“12年前她身上发现了一个良性肿瘤,但她一直都不去看医生,不去复查,也不做手术,所以现在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怎样了,每次细想都觉得很可怕。”
“你怕不怕?”
“怕。”
卡佳马上要从大学毕业了,她的专业是英语语言学。
“我论文的内容是女权主义哲学,这个主题很适合我,讲女性的身体、声音,还有从XXX到XXX时期的父权社会。”
“混沌理论是一种研究复杂系统的理论,那些系统是由很多完全不同又互相作用的元素组成的,这样的系统一开始发展很缓慢,大家都察觉不出来变化,然后会突然发生爆炸性变化。如果说人类本身,其实也是这样。”
“可以说跟以前相比,我现在觉得自己更像个正常人,而且我能感觉到自己是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工作
“英国人通过商品目录订东西,我们接电话,把他们买的东西输入系统。如果他们听出来我有口音,就会问,你是不是德国人?我一般都避开这个话题,不想说我们是在立陶宛,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们的反应都是,立陶宛在哪儿?”
“有一次有个70岁的老太太给我们打电话,她一个人很孤单,没人陪她说话,所以她就想聊聊天。但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她买东西。”
“卡佳,那你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我现在还不能说有心仪的对象。我单位的那些同事,说实话我完全不想和他们交流。他们工作敷衍了事,对别人的态度也是如此。”
卡佳现在在跟一个美国朋友合写一本书。
“作品流派是魔幻小说,主题还是老话题,就是说与别人不同,如何接受或者不接受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们发明了一个新物种,来自与我们平行的世界,结果这个新物种里面的一个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有些时候大家觉得我与众不同,很多人都只会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根本不理解世界上还有跟自己不同的人,他们觉得根本不应该跟别人不一样。”
“大三大四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出国了,我认识有三个人去了西班牙,还有一个女生去了意大利。”
“那你为什么不出国?”
“现在我毕业了,也许也会走吧。”
“如何统治世界?”
“政治和老百姓,互不相干,并没有交集。而且我对政治、政治家和他们的所作所为,非常地失望……”
“当你进入黑暗,越陷越深,然后又重归光明。这种光明就会显得比以前更美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跟别人打交道时要换位思考,要从别人的角度看世界,然后再做决定。”
玛琳娜 #
她看上去老了很多,21岁的青春和平和已经消失殆净,尽管她现在也才28岁。
玛琳娜最终还是离开了自己的村子,去了城里。
“城里怎么说呢,对我来讲是很大的挑战。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适应那里的,但正是因为有这些困难,我才更要留在城里。为了证明给自己,也给所有人看,说我有能力做到。”
一年之后玛琳娜又从城里回到了村子。
“城里就是四面墙,那儿的人跟我们这里截然不同,我当时很不适应,而且我觉得我以后也永远不会适应。”
“小时候我认识那些去上一年级的那些孩子,我们都互相认识,经常在一起。结果他们都去上学了,我却留在家里。”她说,“我印象特别深。但我从来没问过家里,问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起上学。”她用手撑着头,低声说:“我们总是快承受不住时才问别人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很艰苦。”她笑了,“所有事情都是自己默默忍受。我也说不好,也许这样并不好。”
“玛琳娜,你有没有嫉妒别人?”
玛琳娜笑了一声:“你让我说谎还是说实话?”
“说实话,还是实话实说好。”
她很快说:“那还是不说了好。”
“只要俄罗斯还活着就好。”她平静地说,“只要还存在,其实就是好事,但我很想知道这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会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以后这里建满房子会变成什么样,所有土地都被占用,森林被砍伐,不再有动物,什么都没了。我觉得未来不是只取决于一个人,国家就是我们大家,我们国家的人民,活生生的个体和家庭,我们自己怎样做,我们的国家就会变成什么样。”
“你想要几个孩子,多还是少?”
“到底几个算少?”她反问,“几个算少?要先搞清这个问题。我觉得孩子永远都不少。哪怕只有一个孩子,这已经是一个小家庭了。两个当然更好,三个就实在太好了。”
玛琳娜没有自己的孩子。
“要找靠谱的男人,总是有肩膀可以依靠。不会出轨,也不会摔门离开,然后又回来,羞辱你,接着又走。”
“晚上10点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出了车祸,车翻了,瓦西里从车窗飞了出去。他身上都没有外伤,但第二天就死了。”
“一个人如果有爱,那大家对他的态度就会是希望他对自己那样,大家都会喜欢他,因为他心中有爱。”
“那些多年不信教的人,突然有一天遭遇了不幸,虽然他不信上帝,但还是会求上帝帮他,上帝还是会帮他,因为上帝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爱。”
让娜 #
让娜把头发染成了亚麻色,烫成了卷发。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短袖,看上去和21岁几乎一样,连黑色的眼线都一样。她带着一副眼镜。
她说话的语速还是和子弹一样快:“在今天看来,我觉得服兵役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就是说在军队的那两年我容光焕发。”
“部队生活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服役两三年退伍之后,很难找到自己的方向,挺可怕的。因为在部队的两年吃穿住行都有人管,就像共产主义似的,别人会告诉你要做什么,怎么做,很舒服也很简单。但等到你必须面对现实社会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知所措,你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做这个,也就是什么都不会。就像我现在发简历,服役的那两年就好像是一片空白。”
“14岁时我以为自己到27岁已经会读完两个学位了,也许都结婚了,准备要孩子了,所以我现在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该做这些事的年纪,已经快28岁了,这么想挺可怕的。”
让娜有了自己的爱人西蒙。
“跟他在一起每天都过得很快,我很不喜欢这样,幸福的时刻应该是更长久的。我希望一周能变成一个月,一个月能变成一年,如果那样大概会很好。”
让娜开着车子,说:“我给你们看看西蒙建的房子。那个就是西蒙建的。”让娜指着车窗外一个大楼,“看见起重机了吗?绿色的那个,他现在正好就在起重机上吊东西。”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Facebook上认识的。”让娜轻声说。
让娜摸着猫,问西蒙:“你同意我的观点吗,就是Facebook并不那么好。”
西蒙说:“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他是一个大汉,浓眉大眼的,声音粗犷,胖胖的脖子和下巴连在一起,衬衫领子好像要被撑得崩开,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环,从下巴到脸颊都是青色的胡茬,头发都用发油往后梳好。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沙滩衬衫,看上去神情很天真。
他说:“但如果我的孩子在7、8岁的年纪,跟我说他的朋友都天天上Facebook,难道我能不让他用?”
让娜马上说:“不应该让7岁的孩子用Facebook,应该少看。”她的手在逗猫。
“你为什么要攻击我?”
“因为你是坏狗熊。”说完她就笑了。
“在网上聊天时我还是有些不确定,毕竟那个时候还不能真正感受到对方,但见面之后就一切都好。”
西蒙喜欢足球,所以让娜现在也喜欢足球,而廖尼亚一直都是足球迷。
“列宁的确是领袖,直到现在我还是这种看法。至于他有没有为大家做好事?那要看从哪个方面看了。”
“我这辈子一直为外表自卑。一直都是。”让娜说,“打记事起一直是这样。但我永远都戴着假面具。”
“我觉得大家不应该脱掉面具,正是这些假面具让人生更容易。”
“我直到现在也不信教。西蒙也不能说特别信教,但他过周六安息日,我也陪他过周六安息日,因为我尊重他的立场。”
“我想让我的孩子在以色列长大,希望这里以后会变得安静祥和。”
“我希望全世界的人走上街头,不光是以色列的人。在阿根廷、俄罗斯,都一样,不要害怕对方。”
人生的遗憾
‘我希望自己当初在学校能好好学习。父母给了我很大压力,我10年级时退学了,后来又补课跳级,但还是觉得学得不够好。“
塔尼亚 #
塔尼亚剪了短发,金色的柔顺的头发又多又亮,和21岁相比,她的妆容更加自然了,不是夸张的烟熏造型。她蹲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涂着亮粉色的指甲。
“我不太喜欢那时的自己,疯疯癫癫,头脑简单,很难集中精力的一个人,您记得的。”
“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可以说是变得更好了,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一切都好,整个人很平静。我们俩连在比赛的照片上都能认出对方。比如他说,看啊,我在那儿,我在伸手,我在那儿站着。”
塔尼亚笑着说:“我们相识的那天是个周五,晚上我给朋友们打电话,然后他们就过来了,尤拉也跟他们一起来的。我们俩聊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转天早上7点,然后我就在家等他会不会给我打电话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我们俩共同的一个朋友,问他尤拉怎么不给我来电话,结果他说,别急啊,再等等,不会这么快就成的,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后来我们约会了,然后又约会,然后就在一起了。尤拉的观点是结不结婚无所谓,他从来不跟我说一定会娶我,从来没说过,后来渐渐地我也觉得不一定非要结婚了,不管结不结婚我都会在他身边,因为我爱他。但他也爱我,而且他看见我还是想结婚,就求婚了。”
“生气的时候应该沉默,不要发作,然后冷静下来好好说我不喜欢这样,其实我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虽然我外表看上去没有杀伤力,但如果有谁想挡我的路,他会死得很惨的。”
“我现在最爱的舞蹈就是摇孩子。”
半年前拍摄时,塔尼亚正在怀宝宝。
大雪里,塔尼亚穿着大衣,指着前面白色大楼:“那个就是我要生孩子的妇产医院。”
“我真幸运,出门就能去生孩子了。”
“生孩子是不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什么叫神圣呢?”她反问道,“我也说不好,我觉得生孩子算不上神圣。”
“生孩子是为了好的结果而做出的艰苦努力,我们戒了酒,为了不让婚姻出问题,我还去健身房锻炼,因为我必须一直保持自己的形象。我和尤拉很希望宝宝在18号那天降生,因为那天是我们相识的纪念日,第一次约会也是那天,结婚纪念日也是。而到了18号那天,早晨宝宝就开始发动了。”
“有的男人希望宝宝出生时他们也在场,但后来他们婚姻就会出问题,因为那之后男人就没法把女人当女人看了。”
丈夫尤拉说:“宝宝出生的时刻我大概还是会出产房,倒不是会昏,但还是觉得太直观了。”
“妇产医院我住的那层我是唯一一个带吹风机的,我从来都是化淡妆,连去生孩子的当天我都是化着妆生的。”
“跟炒菜锅打交道怎样了?”
“这个,我跟它们建立感情了。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但现在已经习惯了。唯一一去不复返的就是小时候的无忧无虑,那时一切都好,到家打开冰箱,里面就有妈妈做的汤,满满都是爱,柜子里衣服都叠好了,出去散步完全不用想别的,纯粹就是散步,这个我大概还是很怀念的。”
“人类永远的难题,就是站在冰箱前,思考吃什么好。”
“你有没有指望政府帮忙?”
“我寄希望于自己。我觉得如果我指望政府,那我的生活会比现在难得多。”
“我学会了生存,只能这么说。我学会了,所以现在有能力生存。而且既然我自己知道怎样生存,我也能帮助自己的孩子。”
“如果让我画一幅代表我们的社会,那我会画一个圈,还有很多很多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斑点。”
“我觉得不会让我的孩子觉得这个世界是完全美好的,尤其不能让女孩子这样想。白马王子很好,非常棒,但还是让他们呆在故事书和涂色纸上好了。”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HR主管。我招人炒人,我很希望自己能更冷酷,我很喜欢那种干练的女性。”
她和老板在办公室商量产假。
“塔尼亚,你什么时候回来上班,你的位置还没有人补。”
“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是现在,但是——”
“要等3年?”
“比这个要早。”
“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想陪孩子到一岁半。”
“塔尼亚,你难道真想跟家庭主妇似的一年半就在家带孩子?”
“我的产假是一直到孩子一岁半的。但要看以后具体怎样了,因为我觉得我不会休这么长。”
“那国外的那些妇女呢?人家那里只休3个月就要回来上班了。”
“这个……应该给她们发奖状才是。”
“这样吧,HR经理同志,请给我个具体日期。”
“等孩子到6个月。”
“等孩子6个月,也就是说再过9个月你就回来上班。”
塔尼亚点了点头。
“我当然很想在孩子最初的几年跟她在一起,但遗憾的是,现在生活成本太高,很辛苦,所以我必须出门工作,否则我就不能给予孩子她以后所需要的一切。”
“我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周围万物都在飞逝,大家变化都很大,有些东西出现,有些消失。感谢上苍,我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可怕的事。所以我以前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现在大概内心深处也还是以前的样子。有些人虽然也想像7岁时那样快乐,但上帝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给了他们过多的艰苦考验。”
丽塔 #
丽塔的眉心长了一条竖纹,脸上也多了皱纹,看起来有三四十岁。她的头发染成了红色,脸上泛着疲惫的油光。
“我做过一些现在觉得很丢人的事。我很希望那些事当初没有发生,也从来不愿意回想。”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了,还是要接着好好过日子,不要总想着这个没完。”
“我和孩子被抛弃了。如果没有我父母,根本不会有别人帮我。”她说,“我男人退伍回来就根本不想要我女儿索菲亚了,然后他又结婚了,他的新老婆过来找我,他们刚生了儿子,然后那个女人哭着来找我借钱,我心软了,就借给她了,从那之后,她每次见到我反而像是我欠她钱似的。”丽塔平静地说。
丽塔的父亲买了大船,自己当上了船长。
丽塔坐在他们家的船里,说:“我还给父亲想怎样招揽游客,比如请大家到处逛,乘我们的“灯塔号”兜风,并品尝茶点和咖啡。”
“结果做快艇生意的邻居找上门来,跟我父亲说你这么招摇干什么,我们不会让你这么赚下去的,把我父亲修理得服服帖帖的。这儿的人都希望什么都不用干,天上就掉馅饼。”丽塔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你说这种社会怎么办呢?都得过且过。这里现在已经没有大家庭的感觉了,所有人都互相嫉妒,谁跟谁都不是朋友,就是认识罢了。”
“我路过时周围的人就扭头不看我,也不认识我。”丽塔模仿那些人的神态,还学他们翻了白眼,“但我对别人也这样。”
“我以前还是十月儿童呢,走路的时候特地把外套敞开,就为了让别人都能看见我胸前的小星星。”她笑着说。
“我现在都懒得说谎了,就压根什么都不说。”她摇摇头。
“我那时并不是真想自杀,就是想吓唬大家而已。”她爽快地说,“结果真进医院了,本来没想闹这么大的。”
“你有没有处在死亡边缘的时刻?”
“我自己?”
她想了想:“有啊,有几次。反正我一想到当初可能会死就觉得害怕。”
“前年5月31号我的未婚夫被打死了。”她说,“有人用石头砸他的头,砸了好几次,我那时怀着4个月的身孕。我们那个时候都计划结婚了,什么都安排好了。结果我被打了,而我的未婚夫被打死了。我一整年什么都干不了,也没去上班。我那时流产了,反正就是那样。”
她笑了,眼里却留出了泪。“一整年法院都叫我去。”她停下来,擦了擦眼泪,“每次想到这个还是难受。”
“他们为什么杀人?”
“不为什么。”她转过头,叹了一口气。
“那天天气特别好,我们出去散步。那群人从湖那边游过来,然后就开始了。他们中最大的22岁,一共6个人。葬礼我也没去,没办法去。他们犯了这么重的罪,结果只有一个人被判了7年半,就完了,因为说证据不足。”
“你现在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这里住还是在城里住?”
“在城里住。现在我生活比以前更自由,我女儿跟我父母住,我要先找个好工作,在伊尔库茨克安顿下来,然后再想以后怎么办。”
“离开女儿当然很不容易,我很想她,一有机会就回来看她,还经常给她打电话,不过我没有电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但还是尽量找机会打电话。”
“我女儿跟我说,‘父母应该跟孩子在一起’,她问我为什么在城里住,说我应该在她身边。”
“你是不是在逃离自己的父亲?”
“算是吧。”
“你会不会给我打电话?”丽塔问女儿。
女儿点点头。
“给不给我打电话?”
女儿点点头。
“或者我给你打也行。记得找姥爷要电话,好不好?”
女儿点点头。
“下次咱们去散步。到贝加尔湖岸边晒太阳,好不好?”
女儿嗯了一声。
“要不要给你买游泳衣?”
“我有游泳衣。”
“有游泳衣?也许已经小了,是不是蓝色的那件?”
女儿点点头。
丽塔注视着女儿,说:“我觉得已经小了,再给你买一件好不好?”
“你想买就买吧。”
“拿着娃娃。”丽塔抱着女儿,亲吻着她的额头,“我的小美人。”
上车之后,姥姥牵着丽塔的女儿离开了,在车门关上之前,丽塔最后说了一声:“我很快会回来看你的。”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听见。
事实上丽塔很少来看女儿。丽塔现在跟人同居,暂时住在伊尔库茨克郊外。
“他生气了,不想被拍摄。”丽塔推开木栅栏出来,“他进屋了,不希望有人跟我一起进来。”她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对记者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记者问丽塔人生中有什么遗憾希望改变的事情。
“除了女儿索菲亚我不换,剩下的我都想重新过一遍。”她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能重活这辈子,不会像现在这样。”
男 #
萨沙 #
萨沙留了刘海,变胖了,少年时的轮廓不复存在。
28岁的萨沙往返于莫斯科和郊县之间,把货物拉到郊外卖。
“我现在觉得这辈子最爽的时期就是在军队的那段日子,就是这样。”
“服役时我说自己退伍后要做生意,但做生意哪儿那么简单啊,可以说别人根本不给你机会做。最好的情况就是有人提前告诉你这个根本不要碰,而坏的情况就是你都开始干了,结果人家说哎呀,这么做可不对。所以要调整人生方向。”
“7岁时我说要当司机,别的没了,结果我现在就成了司机。我开着车,想转弯就转弯,想直走就直走,在那里转弯也行。我开着车,我就很幸福。”
“我虽然在城里工作,但心还留在村子里,留在我家乡的小村子。”
“在城里我下班回家在沙发上一躺,然后上网,所以在城里时每天都在想周五怎么还没到。”
萨沙家里摆了一个列宁像,他说:“这是我家的保安,别人在列宁墓守卫他,而他在这里守卫我们。”
“这个雕像本来是别人家没人要,说扔了又可惜,我说这么好的东东怎么能给扔了?”
“萨沙,如果俄罗斯也开始解体怎么办?”
“俄罗斯现在不已经在解体了吗?”他说,“我觉得俄罗斯现在只剩名字了。说这个是俄罗斯,就完了。军队越来越差,以后都没人能保卫俄罗斯了。”
“农业也废了,土地有很多,但都闲着,只有有钱人能买。别人有钱有关系,就能买。你如果没钱没关系,土地就不卖你,或者卖给你的是沼泽地,想要地就得花钱买。”
“那些有钱人,在自己的土地周围建高高的棚栏,然后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觉得自己人生圆满了,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我才叫什么都有,我有我的家庭,我还有列宁。”他露出了笑容。
“他们虽然有好车,游艇和豪宅,那又怎么样?反正死了也带不走。”
“我记得我们的集体农庄,当年很兴盛,我和小伙伴跑去玩,我爸在那里当司机,我和小伙伴也带了自己的小车,拿自己的小车运三个土豆。我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在那里工作的人,他们也陪我们玩。他们冲我们喊,问我们的土豆有多重,然后也像真事似的在纸上给我们记下来,我们的孩子以后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了。”
“我老婆有一半德裔血统。”他笑着说,“现在我天天和德国人打仗。”
“我很高兴地是她先看上的我,然后调教我。”他笑得很开心,看起来对老婆感到很骄傲,“她在我眼里是完美的。她很倔强……但有时这个也挺烦的,不知道怎么说好。我儿子也跟她一样。但我就不是,如果有什么事我做不好,我就会说算了,再说吧,然后换一种方式做。”
“爱情带给我的就是我儿子。儿子是我生活的动力源泉。我不理解准备要孩子还要提前计划的那些人,怎么可能要孩子还得先计划?反正我是不理解,就好像要孩子跟养狗买车一样,这算什么?你得先吸引住我,再要孩子。”萨沙笑得跟个孩子一样,“孩子是上天的礼物。”
“我有次在阳台上抽烟,然后进屋,我儿子跑过来,说要亲我,我说好啊,亲吧。结果他说,我不亲你了,因为你身上有味。我心说连我儿子都不亲我了,就因为我身上有烟味?所以我以后再也不抽烟了,因为我儿子不亲我。”
“他以后会比我更好,我对此很肯定,我很相信他,这也会助他成功。”
村里最大的文化中心一直活跃着,就像14年前一样,这里一直是萨沙的妈妈掌管的。
“妈妈是迪厅的支柱,而且她是年纪最大的的DJ。她已经50岁了,但还一直在迪厅放歌,直到半夜一点。”
“如果这样的夜店没了,那年轻人也该留不住了。我们这儿的年轻人都去迪厅约会,散步,然后结婚。我跟我老婆就是在迪厅认识的。然后就这样了!我们这种并不是少数。”
“那个三一教堂是我们全家一直去的教堂,我希望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在了,到时也把我埋到那里。”
“玛琳娜有个哥哥叫瓦西里,他是个非常好的神父,我什么都能跟他讲。其实我倒不是去做忏悔,我好想从7岁起就没做过忏悔了。反正我从教堂出来,就感觉浑身轻松,仿佛能飞起来一样。我坐着抽了会儿烟,然后心想,我又犯错了,刚出来就抽烟。”
“我很怕自己不被人需要,怕自己没用,可以这样说吧。”
“如何统治世界?”
“应该有个岛,然后让所有政府首脑在那个岛上统治全世界。所有好人都应该住在同一个岛上一起统治世界。”
“有些人喝酒就开心,有些人有了家庭就开心,大家都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差不多是在我们这个年龄。”
“做事情之前要深思熟虑,我们的世界是复杂又残酷的,要多加小心。”
安德烈 #
我们在安德烈养父母家中见到了他,他的养父母住在与外界隔离的富人区。
安德烈沧桑了许多,头发虽然是浅金色的,在他的神情之下看上去和老人的头发差不多。他皱着眉头,看上去很不高兴,并且一直很不高兴。他失去了平静的眼神,看着有些畏畏缩缩,却表现出强硬的样子。
他生硬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想继续拍摄。”这几个词对他好像格外艰难,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全程没有看记者和摄像头,而是避开视线,望着地板。
他的身后,是养父母家的水池和草坪,还有雪白的房屋。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这根片子本身无关,是我个人的决定。具体原因我也不想细说,其中有些原因我大概自己都没想清楚,谢谢大家。”
他抛下这句话,立即起身,好像一秒都不想在摄像机前多呆,马上离开了镜头。
“我得先把自己的问题想清楚,所以没办法给别人提人生建议。”
拉多 #
拉多长了一圈淡青色的胡茬,比21岁胖了,眼神更加犀利了。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两国之间会发生这种事,我那时坚信是格鲁吉亚方面犯了错误,我们不应该轰炸南奥塞梯。而且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友好和谐的,就像以前一样,我不会说苏联的坏话。”
“我09年时离开了法国,来到了卢森堡,我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安永工作,比如有个大跨国公司,他们想关闭在荷兰的分支机构,或者想把资金从比利时转到美国,这些都要经过卢森堡,所以我们就给他们设计金融模型,帮助他们以最大限度合理避税的方式转移资金。微软、谷歌、Skype都是我们的客户,简单说就是金融界。”
“我状况好的时候,就是工作的时候,就从来不会感到孤单,因为身边永远都有人。当然这里大家都是人人为自己,比俄罗斯、格鲁吉亚还有苏联的人要自私。在格鲁吉亚到处都有我的熟人、朋友,在欧洲这里就不行。”他一个人在球场上打球。
“我出了这个车祸,当时我有点……”他咳了一声,“具体的经过我也记不太清,因为我之前喝了几杯酒,所以我当时的状态就是 ……我脑海里有音乐,感觉特别舒适,结果突然就飞到半空中了,然后我就知道不太对劲了,但不是说我经历了死亡还是什么的,因为我当时还是很肯定自己会着陆。”
“这个手链是大主教伊利亚二世送给我姥姥的,我姥姥又给了我。这些年不管我身上发生过什么,这个手链都没有丢。我这样的孩子,还是应该用缰绳拴着才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如果一直想着拿温网冠军,估计现在早死在球场上了。作为网球运动员如果没有无比强大的心理,就很难取得任何成绩。”
拉多现在越来越相信命中注定一说。“我有次去赌场,10分钟就把钱输光了,我那时口袋里还剩最后50欧元,而且还是什么账单都没付,像旅馆之类的,所以我从赌场里出来给我朋友打电话,要找他借钱,结果他说你快回去啊,你的好运要来了,押22,所以我回赌场把最后的50欧元都押了22,然后就开始赢钱了。后来又玩Black Jack,总之3小时过后我赢了大概15000欧元。”
“直到今天我还是会说,我不娶俄罗斯姑娘。”
“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我7岁时就这么说过吧。”
“那你要娶哪里的姑娘?”
“美国姑娘好了。”
“可你当时也说不要美国姑娘。”
“好吧不要。”他说,“那我要格鲁吉亚姑娘。格鲁吉亚姑娘一直都是最佳人选。”
而他也遇到了这样一位匈牙利姑娘。
“我们在一起6年,最后还是分手了。但那是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了。”他拿出一张照片,“这就是我的前女友,她早就不爱我了,可我还是像个傻子一样拿着她的照片不放。我们分手的原因是她朝那个方向走,而我朝另一个方向,就分道扬镳了。她现在马上就要结婚了,真令人伤感。”
“可以说我失去了爱情吧。我也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和动力,经常这样。”
“欧洲占据了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我看到很多不那么积极的东西。我觉得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要成就更好的自我。凡是杀不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
“我非常希望我能尽快回去,但每次我想回去,总又会耽搁,各种原因,比如说这里生活更好等等……但我觉得哪里都不如家好,可我已经这么说了7年了,结果现在还是在这里。”
“死亡大概就是没有了爱,如果一个人完全不爱任何人,我不光指对女人的爱,就是他什么人都没有,一直这么孤单,那他很可能会因此而死去,而且的确有人在这样死去。”
“如何统治世界?”
“对全世界来讲最好的就是应该有类似世界联盟的组织。”
“我想一切重新开始。无论是在格鲁吉亚,还是留在这里,现在还不知道。我大概还没有具体想好。”
“不该死的时候还是个坏人,临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满足,一切井井有条的人。”
阿尔马斯 #
阿尔马斯穿着格子衬衫,胖胖的,没有了下颔线,脸上没有皱纹,但他看上去有40岁了,眼神里写满了沧桑和疲惫。
“你经历过很多次革命?”
“是啊,我经历过两次革命。”阿尔马斯说,“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晚上12点在街上拦出租车,结果司机要价很高,我问他怎么狮子大开口,昨天还没那么贵,结果他说城里没有汽油了,革命爆发了。”
“我放眼望去,周围好多汽车被掀翻了,在燃烧,大家四处逃窜……我当时就意识到事态很严重。”
“有很多人被保卫白宫的狙击手打死了,然后全国上下就成了无政府状态,大家打砸抢偷东西。”他叹了一口气。
阿尔马斯和妻子在新西伯利亚市最大的市场上工作。
记者说:“好多人都觉得当倒爷挣钱很容易。”
“让那些人来市场上呆一天就行了,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做我们这一行的辛苦。大冬天要在市场上站14个小时卖东西,好的坏的东西都要卖。”
“作为一个移民工你是什么感觉?”
“移民工……我不喜欢这个德语词,我觉得是法西斯歧视性的。”他变得很焦躁,“我不喜欢这个词。我觉得俄罗斯需要我们这群人,所以我们就来了。如果不是俄罗斯需要,根本不会有人来这儿。”
“你如何形容你们这代人?”
“我觉得我们就像孤儿一样,我们的国家解体了,不在了。我最好的20年时光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我觉得还是苏联时期更好,工厂之类都运转,人人平等,没有贫富差距。相比之下我更想要我7岁以前的苏联政府。”他感到很悲哀。
“你对性解放有什么看法?”
“这个,我不能说是反对……其实我是根本不理解。”
“我父亲对我一向很民主,总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娶黑人也没事,没有任何约束。”
“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成为军官。我希望他去联邦安全局。”
阿尔马斯现在有两个儿子。
“你相不相信爱情?”
“当然相信。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就是爱情,而不是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且大概就是爱情帮我们度过了各种难关。”
“你有没有在嫉妒别人?”
“有,但我努力不让自己这样。每当事情进展不顺利时,我内心都很躁动,但我是有良心的,也正是良心有时在折磨我。”他的脸上露出一股沉重。
”吉尔吉斯人有一种说法,就是一个人一生中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
“希望大家爱护自己的身体,我认识的好多人都死了。”他平静地说,“其实当初就是走错了一步,吸了一次毒,整个人就完了。”
帕沙 #
失踪
安东 #
安东的五官和他21岁时很像,没怎么变化, 他长胖了一些。
他有一个儿子。
现在他在一家美国男性杂志的俄罗斯分部工作,他是杂志副主编,负责的专栏是“梦想的事物”和“硬件”,他自己也说这种杂志没有太多营养。
杂志的内容像是,怎么车震可以让车子不溜,他介绍了几种小车型,还写要把座椅放下来。他21岁时卖掉了父亲的奔驰,因为养不起车。28岁时,他又买了一辆奔驰。
他的父亲的墓碑在一个公共墓园里,墓园周围是树林。墓碑之间隔得很近。
安东和她的母亲长得很像。
“自由性关系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可以出轨?理智的、珍惜对方的人,他们长久的婚姻不是只为了性而存在的。如果对方真的出轨了,那首先最好不要知道这件事。第二,如果已经知道了,要深思熟路后再做行动。分手很容易,但10年后回过头看你会怎么想?”
“我和妻子有一次吵架了,我先离开了,但如果就这么回去又显得傻,所以我跳到桥栏杆外面,在那里站着,不敢跳下去,但我又想,既然都跳到桥边了,那就应该跳下去。然后就跳了,在空中下落,睁开眼,觉得自己已经飞了老长时间,再一看,还在飞,就闭眼,然后掉进水里,朝岸边游,最后上岸了。”安东把这个当做一个趣事,绘声绘色地给记者讲了,“年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做过。”
安东的试驾结束了。
“我现在还买不起这辆车,不过有了努力方向。”
安东在外公去世之后,出人意料地卖掉了高官楼的住宅。
“对于很多人来讲,能住在克里姆林宫对面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而对于我来讲,这是我人生的起点。我理想中的生活是我能有足够的钱买一套小房子,修缮装修,过上幸福的生活。但那套高官楼的住宅我修不起。”
“可以说换房子这个事,我妈妈是反对的,但我一意孤行。可以说这件事上我很不孝顺,让她痛苦,那个时候她有时真的很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最终我还是卖了房子。”
“很多人说要相信俄罗斯,但我觉得这种信任早晚会被磨没的,大家很明显能感到是在被欺骗。如果有人在说谎,那就证明他根本不想改变什么。我有朋友是Rambler新闻部的领导,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说必须把某篇新闻撤了,换另一篇上去,你说怎么能这样呢?所以我们的国家就像俄罗斯套娃,外表美丽光鲜,但了解越深入,就会发现其中的腐败。”
“我国的这些政党,进去的人不是为了改变社会,或者做出影响,而是要为自己谋利。所以我不想掺和这些,我有自己的小圈子,我会积极努力地影响我自己的孩子,因为毕竟我可以看到成果。”
“我每个月都从工资里拿出一定的钱捐给不同的慈善机构,拿出我收入的百分之八,我以后捐赠的数目不会减少,只会越来越多。”
现在安东住在莫斯科居民区的一套三室住宅里,他每天早晨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
“今天萨沙问我,‘罪犯们有良心吗?’,我说当然有,但他说‘我觉得没有,我觉得不可能有人能白天偷抢东西,给别人带来不幸,然后晚上回家让自己的家人幸福,我不会为了钱去做这种事的’。”
“感谢上帝,我现在并不需要昧着良心做任何事。说实话,我大部分时间就是随波逐流,但有的时候我会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方向。我会尝试着自己划船,但还是顺着水流的方向而已。”
杂志社里。
“13分钟是性交的最佳长度。”大家坐在沙发上,围着茶几坐着,讨论着下周的主题,主编穿着灰色的针织衫,他一头棕黄色的短发,下巴上长了一个很大的痣,他摸着下巴说,“如果不到这个时间就……”
“过了两分钟要脱裤子……”
“你是不是什么都有规定时间?今天是做爱,明天是吃饭,后天没准又有什么要花30分钟。”
记者问:“你有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我们有时候写男人一生的各种历程,这时就会代入到自己身上。例如从30岁起睾酮水平就会下降,在25岁到27岁期间90%的男性都开始有慢性病,所以平时肯定会想到这些,自己也有感觉。”他笑了。
“现在能限制人出国的只有金钱问题。所以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我的孩子在国外会生活地更舒适,那要不要移民是他们自己的权利。”
“一般来讲都是哪些人去抗议活动?都是年轻人,我们这里去抗议的年轻人都是被边缘化的非主流人群,其余人要不就是私下讨论,要不就是去那里坐着喝酒而已。”
人生的遗憾
“我不想做什么大的改动,我觉得我的现状就很好。我很满意自己走到现在这一步,所以没什么想改变的。”
巨石林里,安东漫游着。
“也许座机电话会消失,因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如果说明东西注定要被淘汰,那不管做什么都救不了它。也许本世纪内这些石头会倒塌,已经有好几款塌了。”
“俗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也不知道7年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我希望会一切顺利。其实是啊,我们在讨论7年的时光,可对于这些巨石阵来讲,7年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们在这里杵了多少年了,而它们周围的世界却已是沧海桑田。”
丹尼斯 #
丹尼斯长胖了许多,小小的眼睛,还是没有眉毛。
“护照我有好几本。要想在利比里亚的船上工作,得先有那里的国籍。”
他给记者展示:“看,这是马耳他的工作许可。挺好玩的。”
“我就说在哪些国家寻欢作乐过吧。在墨西哥玩过,在巴拿马玩过,在越南玩过,还有在菲律宾玩过。”
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木雕像,擦了擦上面的灰,说:“这个是从海地带回来的,加勒比群岛那里。马达工给了我20升汽油,我拿汽油换的这个。”
“有一天晚上有几个女的坐着小船来了,打扮得像女王一样,穿带花边的裙子,就像17、1700s似的,还拿着那种小伞。那儿的女孩5美金就能包夜,他们那儿的老百姓一个月生活费可能才5美金。”
“6个月里你可能只记得上岸的那几天,剩下的全一个样,分不清哪天是哪天。”
斯塔斯和丹尼斯是他们妈妈40岁时生的。现在丹尼斯自己单独住,也很少来看妈妈。
一年前丹尼斯失业了。
“我有次合同完了回家,像往常一样休息一个月,认识了一个女孩,然后我觉得既然我们关系还没确立,我应该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结果一呆就是一年半。”
“那你们现在怎样了?还经常见面?”
“是啊,不吵架的时候。但现在我们经常吵架。”他抖了抖眉毛,“就这样。”
“为什么吵架?”
“各种原因。”
“她经常拿我的银行卡,然后转天早晨才回来,说‘我碰见了闺蜜,然后一起去夜店了’之类的,都不给我打电话,觉得理所当然。她要是想结识阿布莫维奇,那她也得先攒钱买张去伦敦的机票才行啊。”丹尼斯说着,激动起来。
“丹尼斯,你爱她吗?”
“我是爱她,但她爱不爱我就不知道了。我要是早知道,那我可能就早该想清楚,不应该跟她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丹尼斯,你的表怎么没有指针?”
“是我女朋友干的。她懒得换电池,就干脆把指针摘了,当装饰品就完了。”
“你的时间是不是凝固了?”
“是她的时间不动了。我时间还很多呢。”丹尼斯抽着烟,说。
“宗教信仰就是假大空。基督教,印度教,伊斯兰教,还有什么宗教来着,这些垃圾我通通都不信。一般人就是躺下睡了,转天又睁眼醒了就好了,如果醒不来了,那就醒不来了。”
丹尼斯每天都看家对面的建筑工地。
“那里俄罗斯人比塔吉克人还少,简直成了塔吉克城。他们就住我楼下,这套房子才住我一个人,他们住12个人,但相处很好,谁也不打谁,没人乱喊乱叫,每天早晨所有人一起去上班。但咱们俄罗斯人,就算只有一两个人,也会说太挤了。俄罗斯人大概没有抱团的意识。最奇怪的是咱们是全世界最大的国家,但所有人还是觉得挤。”
“如果人类有删除记忆的能力,那我肯定会删除很多不堪回首的记忆。不过说实话,那些记忆有时自己就模糊了。”
“我不希望自己以后成为孤苦伶仃的老人,没老婆,没孩子,谁都没有,不想那样活着。”
“要爱父母,找个好姑娘。生孩子,爱自己的小家。”
斯塔斯 #
和丹尼斯相比,斯塔斯反倒比21岁时瘦了。斯塔斯现在在一家超市做保安。
“你的学业怎样了?”
“没怎样,因为成绩不达标被开除了。我晚上打工,白天上课,然后就被开除了,因为我其实是上课去睡觉。”
“我当服务员已经10年了,所以我会做饭。但我这7年交往过的女的,没有一个会做饭,别说做汤了,连粥都不会煮,但还都希望能嫁个好男人,自己以后就不用做饭了,所以我跟她们都分了,因为我不想下班回家没饭吃。”
“你记不记得我们拍过你和一个姑娘在一起?”
“我和莲娜是因为别的原因分手的。她什么都会,也会做饭,但她来彼得堡是要钓金龟婿的,而我只是最矮的那块垫脚石而已。我们那时一起在餐馆工作,然后她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的,然后她就跟那个人在一起了。”斯塔斯抖了抖烟灰,“我被戴绿帽子了。”
“你爱过莲娜?”
“是的。我非常爱她。她对我造成的伤害我很久都不能释怀,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到现在都不愿意让任何人靠的太近。”
“从21岁起我们就没跟别人打过架了。”
“那这个是谁干的?”
“是丹尼斯,还能是谁?”
“我们俩就像两口子对吧,打是亲,骂是爱,对吧?”
丹尼斯的头发用发油精心地往后梳过,他穿着黑色的夹克,靠边坐在凳子上,斯塔斯坐到他旁边,看着他的衣服。
丹尼斯说:“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看看。”
“怎么着,你不喜欢我的夹克还是咋地?”
“我都喜欢。”
“那你穿脏衣服来,像话吗?”
“哪儿脏了?”
丹尼斯伸手去抓了他的衣领,上面有一块污渍,“这儿。”
斯塔斯看着他,把衣领重新扣好。
丹尼斯说:“工作磨损吗?”
“唉……无所谓的。”
丹尼斯抽了一口烟。
“你们经常见面吗?”
丹尼斯说:“已经不经常了。他不想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除非有特重要的事。”
斯塔斯说:“你为什么说谎?”
“那你说你的观点啊。”
“我的观点?”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丹尼斯转过头,说:“算了,算了……”
“没事,我当然能说我的观点。不是我不想见他,我去看他,丹尼斯也来看我。”斯塔斯说话的时候,丹尼斯抽着烟。
“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丹尼斯看着斯坦斯,转向他,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叉着,等着看他要讲什么。
斯塔斯看了丹尼斯一眼,说:“但我们每次见面结果总是不怎么好。”
丹尼斯说:“你既然开始说了,就好好讲讲,我们见面总是以不愉快告终。”
“是啊,以不愉快告终。”
在家里的时候,斯塔斯说:“我从大一一直帮他到大六,结果他才出海两次,就忘了自己姓什么,是谁一直在帮他了。”
“他有他感兴趣的东西,谈大海之类的,而我感兴趣的是煎的半熟的美味牛排。”
丹尼斯也在单独的时候说:“有兄弟当然很好,我的确很感谢父母。但怎么说呢,我们俩现在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
丹尼斯和记者说:“斯塔斯有时半夜两点打电话说胡话,说鸡毛蒜皮的破事,他总是说,‘你是我弟啊,你为什么不想听你哥说话?我因此很伤心啊’,但我不想为他的事烦心,因为反正不关我的事,跟我无关。”
记者说:“你们俩现在连发型都不同了。”
斯塔斯说:“我要是不给他理发,他发型就变了。”斯塔斯想去摸丹尼斯的头发,丹尼斯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手拿开。”
“有次普京总统对我说:“你好”,我也对他说:‘你好’,他问:‘我坐那儿啊’,我说:‘您请坐这儿’,我们那次为普京服务时因为有好莱坞影星来,有莫妮卡贝鲁奇,阿兰德龙,普京,还有德帕迪约,还有别人,但我不记得了。我们虽然是为普京服务,但拿到的钱一点不比平时多。”
“莫妮卡贝鲁奇好看吗?”
“她还行,挺好看一女的。在宴会上当服务员比当保安有意思多了。我在这儿基本什么都不做,如果有人鬼鬼祟祟的,我就多留意他。”
“有些人完全不工作,我如果缺钱,让我扫大街我都干。我当保安的那家超市,经常有2、30岁的女的,来了只买伏特加。”
超市里,斯塔斯抓住两个鬼鬼祟祟的女的,带她们到超市外面。
“我听说我们这儿除了钉在地上的东西,你都敢偷。”
女的和他对峙:“你听谁说的?”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刘海很长,挡到了眼睛,手插在裤兜里。
“听店长说的。在我管辖的区域你什么都别想偷,我以中学同学的名义请求你。”
“有五年级的小孩过来,我跟他们说,把包放在存包处,结果他们说,‘你麻痹去死’,我能拿他们怎么办?20岁的我能把他们拎到角落打一顿,我自己那么大的时候可不这样。”
“我14岁时也没跟人乱交上床,我们这儿的清洁工,她闺女才14岁就生孩子了,这些孩子简直没法说,14岁就知道什么叫口交了,我知道的是发音相近的法语词‘小步舞曲’。”
“有一句俗语说,只有傻瓜才天不怕地不怕,像我就怕自己以后会孤身一人。但我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闲逛,跟人约会,每天上班,爱妈妈,爱弟弟,就没了。”
“要工作,当然也要好好休息。就没了,其他还有什么好求的。难道要个新总统?”
阿格斯 #
阿格斯半头的白发,头发仍然很多,他看上去总是很困惑的样子,好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稍微长胖了,下巴是圆润的曲线。他穿着蓝色条纹的衬衫。
“立陶宛以后如果不景气了,我可能会出国工作,英语是我要弥补的短板。”
“我跟我青梅竹马的女友结婚了,我们最后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要么结婚,要么分手。”
“令我伤心的是我父亲酗酒了整整两周,虽然我跟他说您别这样,但他晚上依赖就开始喝,结果他错过了婚礼,这让我很难过。”
“我不相信爱情会完全消亡,即使现在我爸爸也偶尔会去单位找我妈妈,请他吃饭,但我妈不一定会答应,他们离婚已经15年了,但是关系还是很紧密。”
“我获得了人生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我的女儿。他们把宝宝放到我怀里时,真的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说不出来的感觉。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婚姻对我来讲有着更深远的意义,而不只是停留在字面上。”
“你有没有要求妻子在家做全职主妇?”
“我觉得她自己不想呆在家里。她现在比我挣得要多,她好像从来都是比我挣得多。”
妻子在和阿格斯说自己的项目:“这是我现在负责的项目。以前这里是苏联的军事基地。”
“以后会变成什么?”
“冷战博物馆。”
“你记得苏联时期的往事吗?”
“我记得立陶宛有次有了香蕉卖,每个人限购不超过一公斤,队伍排得超级长。我们当时住在老城区,圣安妮教堂那里,旁边就是被军人占领的印刷厂,我们那时很小,经常爬到房顶上玩。如果我当时是像现在这么大,那我肯定会加入他们,一起开会,一起战斗。”
“回想苏联,你是什么看法?”
“我觉得大概是一种实验,就像现在的欧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你们下次拍片的主题就该是‘前欧盟的孩子’了。”他笑了。
“立陶宛其实是个很小的国家。我们这里没有自己的经济危机,都是被别的国家影响连累,有很多人去了英国,还有去美国的,很多人换了工作,还有很多很多人没钱还贷款,房子被收走。立陶宛每个人都受了经济危机的影响。”
“那你是怎么应对的?”
“我有过这种感觉,就是知道工作要没了,但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这种未来不确定的感觉很可怕,什么都不想做,也哭过。但俗话说,上帝关门的同时又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有天我老婆在看电脑,结果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她跟我说,你看,他们在招人。我说,反正不会要我的,结果她替我投了简历,一周之后他们请我第一轮面试,又过了一周,第二轮面试,然后我就开始上班了。”
“我现在跟欧盟打交道,负责申请。”
14年前阿格斯的父母在郊外建了大房子。
他带我们来到了他自己的地上,上面有几面灰墙。“这就是我们的新家,现在还只有几面墙,房顶没有,窗户也没有,整个地基都是我亲手做的。这以后是厨房,以后在这儿早上喝咖啡,这里放电视,从这里上楼,从那里下楼……”
“马上要建两个新的核电站,一个在俄罗斯,另一个在白俄罗斯,大家都说以后立陶宛就要没了。”他苦笑两声,“因为核电站离维尔纽斯只有50公里,也许我们大家都会搬离这里。”
“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如果说21岁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意义,那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愿望,还有努力的方向。”
季玛 #
季玛在健身。
他和21岁时几乎没怎么变,除了身上长了肌肉,双眼皮变得更深了。
“我更喜欢运动时的自己。我看着自己,有时就会喜欢。你也许能说我很自恋吧。我喜欢自己这种节奏感。”
季玛在德国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们生活在德国小城。
“我在德国住了一阵,一开始觉得特别新奇,毕竟是全新的国家,崭新的生活,但找工作很难。我当过厨师,当然移居德国并不容易,而且花了很长时间,有过很多困难,异地之类的,这些我们都经历了。”
“爱情不只是掌控的感觉,还有互相感受和理解。我们缺少的就是相互理解,所以那大概不是真正的爱情。”
“如果两个人都想努力修补裂痕,那婚姻还是可以修补的。一切皆有可能。”他说,“但是我们没能成功,我们的爱不够修补裂痕。”
“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而且我觉得一切都会好的。我的爱情会来的。”
“你还去结婚吗?”
“我明天就能去结婚。但我还没找到我想全心全意一起建立家庭的人。”
“他们对你有什么要求?”
“对我有什么要求?”季玛笑了,“要我敞开心扉。还能要求我干什么?”
季玛现在是一名地铁司机,同时又是足球运动员。在足球队里,因为他是德国回来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德国佬”。
“是啊,我以前相当宇航员,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自从18岁以后就不知道时间都去哪儿了,好像一眨眼就没了。现在我在地铁工作,这算是我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我在这里有了一个真正的集体,可以跟同事们经常交流。”
“你希望把德国的哪些品质带回俄罗斯?”
“我希望大家能更关心对方,而且能尊重法律。德国那里有工会,人们可以罢工,在德国有言论自由,每个人都有权利谈论别人。”
“俄罗斯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应该把沉睡的俄罗斯叫醒。”
“我看了一部关于希特勒的电影,怎么说呢?”他想了想,“电影里有很多有意思的理念,比如强身健体,还有他为人民着想,也许他很多理念不对,但还是有。其实共产主义也是个很好的理念,共产主义和希特勒的理念都很有意思,但最终这两个都没有好结果,如果人们没有选择,那他们就会厌烦,就会渴望改变。”
“我这辈子没有过困难的时刻,唯一的例外是跟儿子分别时,一开始我非常痛苦。”他拿出儿子的照片,“我儿子叫米哈伊尔,我很爱他,他点亮了我的生命。我儿子以后不会当伞兵,但我有这样一张照片。”
“你希望他以后当伞兵?”
“我希望他当足球运动员。”季玛笑了,“我们家伞兵已经够多的了。”
“那他会在哪里生活?”
“这大概要看他自己的选择。我当然是希望他不会忘记俄语也是他的语言,而且他也有俄罗斯血统。”
季玛低下头,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本来能做得更好,但不太走运。我远没发挥出自己的潜力,一直都是最差状态。可能是时间不过,或者是我自己懒。”
人生的遗憾
”我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应该活在当下,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希望国家能提高社会福利,发展体育,希望能少些腐败。而且我希望人们能变得更善良,如果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自然会变得更好。为什么现在有这么多坏人?大概就是因为生活环境还不好。”
廖尼亚 #
廖尼亚在阿根廷踢足球。
他嘴唇上长出了胡茬,和7年前相比,他苍老了一些,脸稍微胖了一点,看上去像是动画里的阿凡提。他租的房间里有一张很老的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黑色的墨镜,电话机。
“服役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退伍之后要旅游散心,然后我就去游荡了。”
“我们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跳伞,在海里游泳,结识各种女人。所以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自己以前是白白浪费了3年时光。”他笑着说,“为了愚蠢的宗教冲突而战。”
“很难理解当地人,除了美丽的大海,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天天喝菠萝汁,却比欧洲所有的百万富翁都幸福。”
“为什么?”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3年了,一直在想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我还是没找到答案。”
“我跟他们还是不一样,我需要一定的钱来确保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为达到这个目标我不需要很多很多钱。”
“我在周游世界的过程中明白了一个问题,就是我喜欢动物要胜过人类。我的狗叫卡斯帕尔,他是我朋友带来的。结果两个月之内它啃了地板,沙发,还有护照,所以我朋友要把它扔了,我收养了他,因为我们已经熟识了,现在它就是我的狗儿子。”
“我现在在做生意,我印了大约3000张这样的广告传单,这是我朋友设计的,喜欢吗?您觉得好看吗?”
“对的。我想知道自己以后能有多少顾客。人们喜欢狗,我们也喜欢狗,跟狗工作是我们的passion,顾客来电话时以为我们是个大公司,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再等三个月我就会开一家大商店,里面会卖各种各样好看的东西。”廖尼亚畅想着,“小床,小玩具,小狗窝。现在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在忙,但顾客们不知道,我提供服务时脸上会带着微笑,而且我比别人做的更快,更便宜,更好。”
“我们被残酷的美国资本主义利用了,我们被洗脑成要买很多东西才能成为重要的人,但就算我现在有52寸等离子电视,C罗的球也不会踢得更精彩,还是那些进球罢了。”
“而且这个世界不公平,因为到处都是穷人,我能给这个世界提供的一点帮助,就是从贫民区收养一个孩子,因为我知道这个是我力所能及的。”
“列宁啊?你怎么问谁是列宁?他可是我们所有人的老爸,我们的老爹列宁同志。”
“我们家那个时候电话被窃听,我父母找到了电子小部件。那时都是1989年了,还有人窃听我们的电话。”廖尼亚笑了。
“那时你的父母就——”
“是的,决定要移民。”
廖尼亚和让娜现在几年才见一面。
虽然他们仍然爱着对方,但他们看世界的角度已经不同了。
两人重逢了,坐在草地上,都带着墨镜。
让娜说:“我觉得阿根廷的青少年并不努力,都30了还啃老上学。他们不工作,什么事都不做,就这样一直混日子。”
廖尼亚的表情变得不太愉快,他打断了让娜的话,“我觉得很好啊。”
让娜继续说:“什么都不做,我觉得这样不对——”
“对你来讲当然好,你有优势……”
“廖尼亚,你明白吗,这样是不对的。”
“你长得漂亮,努力向前……你就像老鼠笼子里的蛇,谁都咬。”
让娜争辩着,语速跟子弹一样:“我知道自己的成长经历跟他们不同,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怪。”
廖尼亚说:“你会改变世界。”
“对,对,我就是不认同这种生活方式,所以我自己不会这样。”
廖尼亚最后平静地说:“这是文化差异问题。”
“所有女孩子都很漂亮,都有漂亮的屁股,她们12岁时就认定了这是她们想要的。她们每天都在电视上看见这样的屁股,但穷人没有钱去整容,因为很贵,所以她们就拿硅酮,还有清洁飞机用的油,把那个注射到屁股里。”廖尼亚说,“很多小女孩都是这么死的。”
“那你每次对她们说什么?”
“我说你好漂亮啊,你肯定是阿根廷的吧?你这么漂亮,所以我猜你是阿根廷美女。她们喜欢听这个。”
“我记得她们所有人,也爱她们所有人。”廖尼亚笑了。
“那你失去了什么?”
“你会失去……”廖尼亚顿了一下,说,“对女性的尊重。”
“我相信爱情。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爱情。不是对方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服过兵役我整个人都有点丧失感知能力了。”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人冲你开枪吗?”
“有好几次有人冲我开枪,我不知道子弹距离我究竟有多近,但我听到了子弹从我身边飞过。”廖尼亚笑了,嘴里“咻”了一声,用手模仿着子弹飞过的痕迹。
“廖尼亚,那你打别人了吗?”
“我打了,但不知道有没有打中。”
“在以色列现在要结婚,要生孩子,要挣钱为家庭提供经济基础,活着是为了付钱生存,而不是为了生活。”
“家庭是很重要的,否则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会很孤独。我有猫和狗,但我睡觉之前没法跟它们讲我的烦恼。我以后会娶巴西女人,还会收养一个孩子。这样我的女人就会永远美丽,不用怀孕。”
“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以色列了。我还没决定以后要去哪里,但以色列我是永远不会回去了。”
廖尼亚举着一张纸,说:“我花了700美金公证自己是在乌拉尔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出生的,我必须做出生公证,所以我去了俄罗斯领事馆,那里的人问我,你是俄罗斯公民吗?我说不是,然后他问我,那你来找我们干什么,但最终领事馆有个人给我做了。如果我花800美元,就能做在乌克兰的出生证,这就是我们,出生在苏联的一代人。”
他说:“I belong to the past。”
“资本主义者跟我无关,尤其如果没有贫富差距的话。”
“现在的人一代比一代更自私,总想着更多的钱,更多好玩的,希望自己有更多的东西,同时却越来越忽视别人。”
人生的遗憾
“我一直都想当运动员,我不是说要下象棋,在我看来国际象棋根本不算体育运动。所以我以后的孩子应该他们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我逼他们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我所拥有的一切,还有我身处的地方,都是我自己创造的,都是我的劳动所得。我不会抱怨,也不会到处喊,说‘我没有机会,没钱,所以命中注定活得不好’。你看摩天楼旁边那些破旧的红房子,马拉多纳就是从那个穷人区出来的,这也就说明了一切问题。”